为何最爱的人，总是无缘。

“人一辈子可能会和很多人上床，但倾心爱过的，只有一个人。”

这是读者齐亮说的一句话。

以下是他的自述，为了方便阅读，用了第一人称。

1，

我出生在农村，现在那个村子已经变成了景区。村子非常美，清朝建的石头房子，锃亮的石板小路，沿着小路走下去是一片湖。湖里是雪山流下来的水，清澈见底，夏天可以拿来冰西瓜。晨起小雾，渔夫泊船，小小的白花覆满湖边小坡，村庄农舍的倒影就像浮在水面上。当孩子们背上书包打闹着行走在蓝天白云之间，村子醒了，盈盈灵动起来，宛若仙境。

我青梅竹马的恋人奚婉妍住在我家对街上，就是平行的两条街，步行十分钟。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也许是某一天阳光正好，她穿了一条我最喜欢的裙子。

青春期我们男生不和女生玩，奚婉妍本来话也不多，有时候上学路上碰到了，她低着头，我也低着头，但心跳得厉害。初三那年，下午最后一堂课和晚自习之间有一个小时，她们女生喜欢在操场上玩。我总在教室的窗口偷看她。她在一群女孩子里面好看得扎眼儿。我看着她的一颦一笑，或者只看到她的身影坐在单杠上晃着腿，我的心一尘不染，我想就让这一刻定格吧，夕阳温暖，风声细娑，那个像宝石一样珍贵却并不自知的女孩笑得多么纯真明亮。

后来我们一起到县城上高中，分在不同的班。有天我忽然发现我历史书丢了，正好碰到奚婉妍，我假装大大咧咧地说：“喂！能把你历史书借我用一堂课吗？”她转身回教室拿了递给我。我想她怎么这么不爱说话呢，我想逗逗他，就在她书上给唐朝的一个什么官画上了眼镜。

第二天做完早操，奚婉妍走得很慢，跟在我后面。我以为她要找我的事儿，没想到她轻轻说了一句：“你放学到我教室来找我，好吗？”

那一天我都魂不守舍，不知道等我的是悲剧还是惊喜。

晚上同学们都去食堂打饭了，我到她教室去。她拿了一本新历史书给我：“喏。”

那时候学校门口有个书店，一本书七、八块钱吧，我没舍得买，总觉得旧的能找回来。她怎么有钱给我买书？我不好意思接。她红着脸说：“里面有封信。”我迫不及待地把书拿过来，她叮嘱了一句：“回寝室再看。”

我飞奔回寝室，果然在书里发现了一张字条，她写的是：“齐亮是坏人。”

2,

我开始给她写情书，我不会华丽的词藻，总怕表现不出来自己的文采，就在租书的小店里看言情小说，在里面抄句子。像什么：“你的黑发像梦一样缠绕着我”之类的。我每次都偷偷把情书塞到她抽屉里。有天在我放信的地方，我看到一颗苹果，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写着：“给坏人齐亮。”我一下子笑了，那一瞬间我知道那就是爱情，我自卑，又自信，企盼，又惶恐，像一只雏鸟充满飞翔的渴望。

就这样秘密通信了一年多，我每天不吃早饭，把省下来的钱给她买礼物。我送她过一对蝴蝶发卡，蝴蝶的翅膀下面有弹簧，一走路它们就会颤动。这在当时是很高级的东西，第二天我看到那对发卡别在她秀发上振翅欲飞，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高三时我胆子大了些，敢约她出来。有一次我们结伴回乡，时间还早，我们就到湖边玩。我看着她，她怎么这么美，皮肤白得透亮，长长的睫毛像河岸的柳，挡住了她眼底羞涩的青光。我伸手去抱她，她躲了一下，没躲开，就把脸埋在我的胸前。隔着衣服，我感受到她小而柔软的胸，柔嫩的身体像开在我身上的一朵花。我亲了亲她的头发，闭着眼睛寻着气息找她的嘴唇，她的舌尖小而软糯，原来接吻是无师自通的，我把舌头拼命往里伸，她开始抗拒，我心跳得厉害，我说：“你听听我的心跳。”她就趴在我胸前听了一会儿，笑。我说：“来我听听你的心跳。”她推了我一把，我作势要掉到湖里去，她又伸手来拉我，我顺着她的劲儿回转身来抱她，不知道抱了多长时间。那时候的星空特别美，星星都落在她眼睛里。

回去的路上我们发现了一棵树，它长两个躯干，缠绕在一起。奚婉妍说那是两棵树。我研究了半天，觉得还是一棵。奚婉妍说：“它就像我们。”

3，

高中毕业后我们都没考上大学。90年代初，我们村还没一个人考上大学。奚婉妍想去南方打工，我要跟她一起。我们两家祖辈都很熟，算是默许了我们的关系。我们带着难看的包袱爬上绿皮火车，那是我们第一次坐火车，人可真多，火车窗外的光一缕一缕扑进来，在一群群衣着寒酸的人中间她漂亮得耀眼。上厕所时我们得从那些艰难地睡着后绝不甘心醒来的旅客身上跨过去。我给她打头阵，她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走，我拉着她的手，竟然有些兴奋。我想真正属于我们的人生，开启了。

刚开始没有钱租房子，我们住在工厂宿舍里。她在服装厂打工，我在一家机械厂上班，没工资，管吃住，有点半学习的性质。

我没钱，就要靠她养，这让我非常难堪。奚婉妍发现了以后，每次见我，就趁接吻或者搂抱的时候偷偷把钱塞在我口袋里。那时候她的工资才三百多块钱，她连一件好衣服都不舍得买。我一次次用着她的钱，心里自责极了。当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每一篇日记都是她。我发誓一辈子对她好，如果负了她，天打雷轰。

干了大概半年多，我出师了，开始有微薄的工资。我坚决拒绝再花她的钱。后来我们慢慢地有了一点积蓄，就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同居了。当她暖暖的、怯怯的身体躺在我臂弯时，我就像疯了一样爱她，像没有明天一样爱她。有时候我累得走在街上两腿都打飘，但是特别自豪，觉得自己像成年人那样有了主宰人生的力量。

4，

在外面干了几年以后，我父母决定去奚婉妍家提亲。奚婉妍家却觉得我们打了这么多年工也没有存下什么钱，结婚总要重新把房子装潢一下。我们都听从了父母的意见，我明显感觉到奚婉妍有些失落。那一年她23岁，特别想给我生一个孩子。

我们开始努力存钱，以便结婚买“八大件”：冰箱电视那些。还要重整房子。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村被开发成了景区，政府不让整房子了，不管是外观还是内饰，没有政府的允许都不得改造。这下我们就得在县城买房子。可是靠我们这样打工，猴年马月才能买得上房子啊。

那段时间我觉得奚婉妍变了，她心事重重，问她，她也不说。

有天我忽然发现 ，她上班的时间跟以前不对，以前都是7点出门，现在是9点才走。我问她，她轻描淡写地说换了工作。我说换工作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过呢。她说：“这有什么好提的。”

我很纳闷，她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我穷吗？我看着出租房的铁丝上耷拉着枯藤般的胸罩内裤袜子，心里警觉又恐慌。

过了两三个月，奚婉妍忽然拿了两千块钱给我。我们的钱都是存在同一张卡上的。我吃惊地说：“你怎么这么多钱？”她说她涨工资了，现在在销售部门做统计，算是销售部门的一个小头头。我大吃一惊。她没有学历，也没有女强人的气势，她是怎么混上去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决定跟踪她，看她到底在干什么。有天我到她单位门口接她下班，亲眼看到一个老男人跟她一起出来，别人叫他“徐总”，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上了那个老男人的轿车！

那天晚上她回来得特别晚。我想问她，又不敢撕破，因为我不能相信。我怕我一问，她就承认，然后我们就完了，我舍不得她！

但是我对她的态度开始恶劣。经常没事找事的和她吵架。有一次她给我带的饭凉了，我把饭往垃圾桶里一扣，大叫一声：“你当我是叫花子吗？！”奚婉妍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不可理喻！”

在那次之后，奚婉妍回来得更晚了，休息的时间也经常不在家。我气不过，决定把事情弄清楚。我就是再穷、再无能，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去做这种事。那天晚上我打了一辆车跟踪她，那个“徐总”住在别墅里，奚婉妍跟他进去以后，一整夜没有回来……

那个晚上下着瓢泼大雨。我傻了一样在雨里站了一夜。

5，

奚婉妍回来后，我质问她，她说她加班。我说：“放屁！我去公司找过你！”奚婉妍窘住了，脸一阵木。这令我们都明白，一切都暴露了。气氛越来越敏感，都想不出再进一步谈什么，因为已经是近得猝不及防了。

我强忍着眼泪，为什么，有些感觉，先兆那么好，却变质得那么快。

奚婉妍说：“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的。”

那还能是什么样？！奚婉妍你给我一个解释，你凭什么这么快能升职，能拿高工资，能坐上老总的轿车，还能在老总家里过夜？你解释给我听？！

奚婉妍就一直摇头，反复说不是我想的那样，不是我想的那样。还说让我等等，她会想办法给我也安排个好点的工作。对于她的愚蠢我简直要冷笑了，我会稀罕这些？那时候真年轻啊——好和不好都是真心实意，爱和怨都是刻骨铭心。我们都不知道是哪来的那么大的兴致，吵啊闹啊，相互刻薄，不依不饶。好像真值得那样生死一回似的。

我病了一场，眼睛、鼻腔肿胀了很长时间。

后来我打听到那个徐总的老婆去世不久，他可能想续弦吧。他还有个女儿，听说跟奚婉妍的关系处得也挺好的。我痛不欲生。有时候躺在床上，看着路灯，我能看一夜，睡不着。奚婉妍躺在我身边，我也不想再碰她。

就这样激烈地相处了一段时间，我还是决定分手。奚婉妍哭了。我说：“你居然还有脸哭。”她说：“齐亮，有些事情我没法跟你说，但是你不相信我，真让我伤心。”

我搬出了那个“家”，把我们存了几年的钱都留给了她。不是爱钱吗，都给你吧。

6，

我回老家找了份工作，老家已经繁荣起来，游人络绎不绝。湖岸也改造了，我再回去找那棵“交合”的树时，发现它已经不在了，被修成了人工花园。

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吧。

我又谈过几场恋爱，都上过床。五年后我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我们结婚，生子，过得很平淡。有时候也吵架，但是已经没有年轻时那么用力。吵着吵着就懒得吵下去。

我很怀念过去的岁月，但是怀念太痛，让我恨。

我有十几年没有再见过奚婉妍。再见时，是在同学会上。她的青涩早已退去，身上散发着有钱中年女人固有的雅媚。我喝了点酒，到停车场去坐着抽烟，奚婉妍过来了，她坐在我旁边，问我过得还好吗。

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恭喜你啊。”

奚婉妍说：“我知道你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你。”

真是可笑，她恨我什么？

这时她才说，就在她和我一起打工，又挣不到钱又辛苦时，她妈跟她讲了一个秘密。1976年，她妈刚结婚，有天在湖边洗衣服，碰到了南方来的一个男人来拍照。当时相机是很贵重的东西，她没见过，就好奇地过去看。男人给她拍了很多相片，形容她“惊为天人”，一来二去，两人发生了关系。她妈怀孕时并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奚婉妍一出生，她妈看到孩子长得特别像那个男人，知道自己犯了弥天大错。那个男人就是后来的那个“徐总”。这件事奚婉妍的父亲一直不知道。此后奚婉妍的母亲和老徐有书信来往，但是始终没有说孩子的事。直到奚婉妍工作很不顺利，她母亲才向老徐求助。老徐找到奚婉妍后，一见面就认定了是自己的女儿。这时候他已经事业有成，默默帮她。母亲让奚婉妍发誓，此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因为在她母亲看来，年轻人的感情变数大，一旦她和我发生矛盾，或者我无意将这件事传到自己父母耳中，传言将会毁了她父母的一生。奚婉妍为这件事和母亲争执过很久，但她最终被母亲说服，答应保守这个秘密。

前两年奚婉妍的父亲去世了，她现在才敢把事情说出来。她说生父曾想和母亲再续前缘，但母亲到南方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两人的差距太大，无法共存，于是又回到老家。但老徐对奚婉妍是掏心掏肺的好，前些年他们还做了亲子鉴定，奚婉妍买房、买车、结婚，全是生父张罗的。

她说那天晚上她留宿，是因为雨太大。那时候没有手机，她没法跟我联系，结果她一回来我就暴跳如雷。

我震惊地一动不能动。

“当时你怎么不说？”

“我跟我妈发过誓，而且这么丑的事，我怕你觉得我会遗传我妈不检点……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了，当我怎么解释你都不听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泪流满面。十几年过去，我们的生活已是天悬地殊，再无可能。我多么希望这个封印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刻也不解开，可是现在解开了，除了失声痛哭，我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悲叹着，仰望天空，努力对它有兴趣，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当它变成靛青色时，黄昏来到了。奚婉妍感叹：“还是老家的黄昏美啊。”她站起来，伸手跟我握了一下，手指冰凉。我多么想亲吻她的手指，告诉她我一生只爱过她一个人。我忍住了，我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她还拥有当年美好的腰线和细长的小腿，长裙在她腿上一下一下地拍打。我想起那年那月我吻她的时候，星光落满她的眼睛。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我愿在那个瞬间，化成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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