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面住的，枕头边睡的

1

张秀文嫁给李德明之前，俩人只见了一面。在媒人家中。

当时秀文妈也去了。

见面前，李德明的大致情况媒人基本介绍了。李德明在铁路部门工作，还是个小干部。31了，结过一次婚。没孩子。结婚不到半年李德明被抽去支援西部建设，走了两年，结果老婆跟别的男人有了首尾。李德明回来就跟老婆离了。

秀文妈觉得这也没啥大不了，过日子嘛，枝杈谁都难免。再说也不是李德明的错。

而且秀文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这时候已经耽搁到27岁。秀文是镇幼儿园的老师，性格好，长得也好，再怎么年纪大，爹妈也得把关找个有正式工作的。

秀文妈觉得李德明就挺合适。

李德明个头不高，应该不到一米七。五官生得还挺好，浓眉大眼的。又穿着铁路上那种带肩章的制服，外表倒也和秀文挺搭。

两家也算门当户对。秀文家虽然住在农村，但她爸是工人。李德明家也一样，李德明就是子承父业、内部招工进的铁路部门。开始是扳道岔，后来当了工长。

可秀文心里并不太中意。见面之前她问过媒人，李德明只读了个初中，文化程度太低。

秀文可是正儿八经地高中毕业，只是因为那时候高考录取比例极低，她成绩不拔尖，没能考上大学。后来镇上幼儿园差老师，秀文顺利通过选拔考试，成了一名幼师。

秀文是真喜欢念书，后来不上学了，爸妈给的零用钱，秀文也都攒着买书了。

《红楼梦》看了不下十几遍。

所以外表清秀文气的秀文，其实在感情上心气是挺高的。

李德明对秀文倒是很满意。李德明前头的媳妇儿长得也不丑，但没工作，念书也不多。

秀文一看就不一样。

2

见面之后，李德明就跟媒人明确了态度，可以随时定日子结婚。

秀文还没表态，秀文妈先做主松了口。过了年秀文就28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了。再说过了李德明这个村，兴许就没下一个店了。

所以这个婚，秀文妈要求女儿必须结。

秀文最后还是顺了爸妈的意。她心里清楚，他们是站在自己角度为她好。包括当初她妈生硬地拆散自己和汪岩。

没错，秀文喜欢过一个男人，叫汪岩。

汪岩比秀文小两岁，也是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当时镇幼儿园有个老师请产假，就把汪岩叫去临时上上课。

秀文头一回看到汪岩就有感觉。他文气，干净，有点儿羞涩。

头发齐整整的，戴一副白边儿近视镜。

汪岩对秀文也有那个意思。开头秀文还不知道，到底汪岩小两岁，再入眼她也没朝那里想。

直到后来那天晚上，学校开会一直开到了七八点。是冬天了。天黑得早，外头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秀文到家有三四里路，黑灯瞎火，路也不好走，还有一截子是荒路，路两边儿没村子没住户。

离开学校后，秀文心里打着鼓，硬着头皮走到那截乌漆嘛黑的荒路上。走着走着，路边的树林里突然传来怪异的叫声。

秀文吓得啊一声，腿都软了。

这时听到后头有人小声说，别怕，是夜猫子。

是汪岩。汪岩家就在学校隔壁，他竟然没吭声，一直偷偷在秀文后头跟着送她。

一时间秀文百感交集，眼泪差点儿下来了。

汪岩说以后晚了我送你吧，秀文。

没叫她张老师，头一回，汪岩喊了秀文的名字。

后面那段路照旧黑灯瞎火，俩人并肩走着，几乎谁都看不清谁。并且谁都没说话，可秀文心里，却亮堂堂的。

3

之后秀文心里头就认准汪岩了。

但也只是心里头。在学校，表面上，还跟以前一样。碰上了，顶多眼神撞一下，话都不多说半句。

偶尔晚了，汪岩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偷偷送秀文回去。

有一回，偏巧秀文妈不放心，在村口等秀文，就碰上了。

秀文妈一点余地没留，坚决阻止了秀文跟汪岩继续朝前发展。

秀文妈理由很充分，汪岩比秀文小两岁不说，还是农村的，没工作。以后说不定就是在家种地当农民。

最关键的，汪岩家里穷。汪岩很小时候他爸就病逝了。汪岩妈没再嫁，靠着做织补赚一点钱，把汪岩和他弟弟抚养长大。

为了供汪岩兄弟俩念书，汪岩妈就差没把住的房子卖了。

无论如何，秀文不能嫁到这种家庭。

秀文妈说，咱家虽然不富，你从小也没吃过半点儿苦。那种日子你过不了，妈不同意。

开头秀文还想抗争一下，但秀文妈态度非常决绝，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如果他俩继续下去，她就去学校找领导。

最后秀文妥协了。怕她妈去闹是一回事，最主要是秀文不忍心跟她妈对着干——秀文是她爸妈捡回来的。

兴许因为是女孩，秀文当年一出生就被亲爹妈扔在了路边儿沟里。刚好被秀文爸遇上，就抱了回来。

秀文爸妈结婚七八年没孩子，后来刚查出来是秀文爸不能生育，心里头盼孩子盼得要命，结果老天就把秀文送来了。这些年，秀文爸妈就秀文一个闺女，当真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秀文念中学时，大姨在她家说漏了嘴秀文才知道自己身世。

所以，秀文心里头对爸妈，亲情和恩情并重，实在不好让他们伤心。

4

就这么，秀文嫁给了李德明。

结完婚回学校后，才知道汪岩走了，是主动离开的。就在她结婚当天。

说是当个临时老师没奔头，所以去城里打工了。

只有秀文心里头清楚，汪岩是因为她才走的。汪岩这一走，秀文的心，跟着狠狠缺了一块儿。

可也无法挽回了。

秀文跟李德明的家，安在李德明单位的家属院。老式楼房，六七十个平方的样子。

离秀文学校有点儿远，李德明给秀文买了辆自行车。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原本也没什么可热烈的。李德明是二婚，没文化，性子也糙，书里戏里的话就别指望他说了，经常一开口还带脏话。

唯一的爱好是每天下午喝点儿小酒，哪怕一盘花生米也能喝二两。

喝完了，床事也很贪。上了床什么话都没有，直奔主题。

还不咋讲卫生，秀文逼着才会去洗个澡或者洗个脚。还不情愿，觉得秀文穷讲究。

李德明还好打架，三十多的人了，在外头一言不合就跟人动手……

说白了，李德明体面制服里头，就是个粗劣的男人。

秀文心里，失望一波跟着一波，可也不想多说。

一早也想到了吧，再加上心里又装着别的人，不想用力计较。

日子就这么过吧。

5

结婚第二年秋天，秀文怀了孕。孕早期害口，偏还吃什么吐什么，每天吐得七荤八素。后来课都不能上了，只好请了假在家休养。

李德明则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秀文矫情。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啊？李德明说他妈当年就是在地里掰着玉米把他生下来的。

孕期里的女人心里多少脆弱些，李德明这个态度，秀文对他再麻木也会委屈得偷偷哭。

有一回，秀文妈不放心过去看她，恰好碰上秀文忍着难受从家里往下提煤球渣。秀文妈才知道秀文难受成那样，家务也得照做。李德明说的很明白，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只管赚钱养家就够了。

在家里，李德明油瓶子倒了都不扶，每天还得喝二两。

秀文妈有些无奈，叹口气说，男人也就这德性吧，他能把钱给你就成。

秀文想苦笑都笑不出来，李德明那点儿钱，自己喝酒喝掉一小半，剩余的也就够过日子罢了。

可是秀文不想跟她妈说，说了有什么用呢。

隔年夏天孩子生下来。女孩，取名叫六月。

李德明当即拍板，得继续生。李德明思想保守，没儿子传宗接代可不成。

为此，秀文不得不放弃了继续当老师的念头——当时还没全面放开二胎，他们当地的政策，除非一边是农村户口不在职，才可以生俩。李德明不可能不上班，只有牺牲她。

秀文也不是不想抗争，但是……跟一个没文化又封建的男人怎么抗呢？秀文都能想出来，她真抗就一个办法，离婚。

这根本没可能。那时候离婚是件天大的事儿不说，孩子也都有了。

她只能认命。

从嫁给李德明不就认了命么？

好在第二胎是男孩儿，儿女双全，李德明心满意足。可秀文喜欢的工作没了，成了家庭妇女。一家四口，靠着李德明那点儿工资，日子真是紧得难堪。有时候，不得不靠爸妈接济一下。

这种沉闷人生里，唯一能让喘口气儿的，就是她还爱看书。经常去图书馆借几本回来。不管李德明怎么嘲笑，秀文闷头看她的。

不然，非在这种日子里憋死不可。

那些年，秀文也没再有过汪岩任何消息。

一晃，十来年也就过去了。期间李德明从镇上调去了县火车站，在45岁的时候熬上了个副站长。家也搬到了县城。孩子都上了学，开销渐渐大起来，李德明倒是涨了工资，但日子还是紧吧得要命。

秀文动了出去再找份工作的念头。

可是还没等她去找，有人来找她了。

汪岩。

6

这一年，秀文42，汪岩40.

40岁的汪岩，还是那么干净清透。一点儿没长胖。头发依然浓密，整整齐齐。

曾经的透明边框眼镜换成了黑框的，更显温文尔雅。

汪岩是来找秀文，进他的培训机构做事。

汪岩简单地跟秀文说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他在外面打工几年后，老板看中他的能力，让他去主管了一家培训机构。他慢慢摸清了中间的套路，这些年也攒了一些钱做资本，就打算回来在老家县城创业。

那是一家有点儿气氛的小茶馆，秀文看着久别重逢的汪岩，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如今的汪岩如此意气风发，而自己却沦为了生活窘迫的家庭妇女。虽然这些年秀文体型上也没什么变化，相貌也说得过去。可身上那身行头，十指沾染的阳春水，让秀文忍不住地自卑。

汪岩却好像压根儿没注意这些，只是迫切地看着秀文，眼神……一如多年前看到她时的热切真诚。

后来秀文终于开了口，没拒绝，也没应承，说我想想吧。

汪岩说你来吧，有你在，我才放心。

秀文没吭气。一走出茶馆，秀文的眼泪就下来了。真是人生如戏啊……

但没等秀文想好，家里就出了件大事儿：秀文儿子和同学在学校玩儿打闹，无意中推了同学一掌，同学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倒跌下楼梯，导致颅内出血，一直昏迷。

秀文跟李德明在医院里就差没给人跪下了，但再跪，起码十来万的医药费跑不了，后头还要多少未知。

但秀文跟李德明这两年因为换房子外头还欠着钱，一下子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李德明把能借的人都借了，也就借了五六万。

短短几天，李德明头发都白了一半，汪岩闻讯把钱送来的时候，秀文都快急疯了，连客气话都来不及说，就把钱接了过来直奔医院。

7

那么多钱，瞒也瞒不住。秀文大致跟李德明说了一下，只说多年前的同事，现在混好了当了老板，想办个培训机构，让秀文过去帮忙，知道这事儿后送了钱来应急。

李德明也没多问，只跟秀文说，第一得好好谢谢人家，第二跟人家说明白，这钱会尽快还给他。

想了想，李德明又说，你就去他那里上班吧，靠我自己猴年马月这钱也还不清，回头让他在你工资里慢慢扣。

李德明一低头，秀文我对不住你，说了养活你们娘仨的，没做到。

半天，秀文说好。

深深叹口气。否则呢？难道一直就这么欠着人家？

过了这么多年，秀文教课是不行了，好在汪岩一开始也想到了，只让秀文负责管理员工，他好腾出手来抓业务。

但汪岩给秀文开的工资不低，比最好的培训老师都高。

大家觉得奇怪，便有了议论。

后来机构里有一个老师，不知从哪里打听来，多年前秀文跟汪岩做过同事，还打听到秀文一结婚，汪岩就辞了职……

慢慢就有流言传开了。

秀文也才在传言中得知汪岩结了两次婚，都离了，原因不详。

秀文心里头，就有些慌。到底……到底汪岩也在秀文心里住了这么多年啊。

人心就是那样吧，因为嫉妒而生是非。然后有天中午，李德明买了秀文爱吃的一家店的盖饭给她送过去，临走时，在楼道，做后勤的长舌妇便跑出来嘀咕，说李德明让人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还对老婆这么好，就是个傻子……

屋里头的秀文也听到了，脑子一蒙，刚站起身便听到啪地一声，跟着一声惨叫。

惨叫声正是长舌妇发出来的。

秀文赶紧冲出去，看到李德明已经一巴掌就把长舌妇扇到了地板上，说你给劳资听着，张秀文是我媳妇，汪岩是我兄弟，再胡说八道劳资废了你。

秀文怔住了。

8

秀文才知道，汪岩送钱之后，李德明请汪岩吃了顿饭。

李德明跟汪岩说，他其实一早就知道秀文跟汪岩的事儿。知道当年汪岩是赌气走的，也知道这些年秀文心里装着汪岩，没看上他李德明。

李德明还说：“汪岩我知道你回来找秀文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她，就是一个男人的……胸怀和情怀。”

秀文都不知道，没读过什么书的李德明，还能说出这么聪明的话，想出这么有文化的词。

但李德明也说了，如果汪岩要抢秀文他不干。李德明说，他这辈子啥好东西都没见过，只有秀文是真好。哪怕他配不上，也不会让出去。

那天汪岩跟李德明都喝多了，汪岩跟李德明说，如果李德明是找他打架，或者因为这件事儿难为秀文，那他真就豁出去把秀文抢过来。但李德明这态度，汪岩说，算了……

知道后的秀文头一次喝了一顿酒，两小杯也把自己喝多了。

喝多的秀文瞅着李德明，怎么看也还是没汪岩好。可是，这辈子也就他了。他是没什么文化，是糙，不细腻。可是他也把这辈子能想到给秀文的，都给了吧？他没自己私留过一分钱工资；买房子都直接写秀文一个人的名字；嘴巴是臭，人是懒，但对秀文没动过一指头……

甚至儿子那事儿一出，李德明已经把喝了半辈子的酒都戒了。这次秀文喝，李德明都没碰一滴。

而且嘴上那么不服软不认输的李德明，原来心里头也一直自卑配不上秀文。那些强势里头，也有因为心虚而生的虚张声势吧。

再者，如果当初她跟汪岩好了，两个人留在镇里，也就是生儿育女简单度日。兴许也会因为人生的拮据生出现实的尴尬。

哪有那么多书里的故事？哪有那么多戏里的人生。汪岩有情义有情怀不假，那也是因为不可得。这个年纪的她如果真离了婚，跟汪岩在一起，汪岩还能一直觉得她是白月光吗，能接受她表面还凑合、其实干瘪了的身材和内心吗？能像李德明那样掏心掏肺对俩孩子吗……也许那才是悲剧的开始。

不如就现在这样，大家都刚刚好。

秀文兀自笑着喝下第三杯，醉眼朦胧地抬头看一眼过半的人生。

这一回，秀文甘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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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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